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你逐漸了悟,你原以為父親要你面對的,是入儀式盡人倫的獨子責任,但其實,不只如此,父親是要你離開皺縮的自我世界,透過成家技藝的鍛鍊,鬆開自身,連結在自身的處境上,關係上……
父親過世後的好幾個月,你作了一個夢。
夢境裡,你和母親姊姊們來到一棟高聳、由竹子編製而成的摩天大樓,準備拜訪住在裡頭,一名法力高深的老和尚。你隱約知道,此行是替死去的父親尋求超脫之法,驅離之道,希望父親不要再來干擾你們。
但夢裡你卻興致缺缺,明白這實非你心底所願,甚至愧然,覺得自己半點驅離父親的權利也沒有,遑論以何種形式。
那時,夢境外,你仍走不出父後悲痛,你清楚記得,父親離世後隔月,百年元旦來臨,你在異鄉租屋,聽著電視機傳來狂歡人群進行倒數的聲音,忽然就哭得不可抑制。你尖銳意識到,和父親共存的最後時光就要過去,此後父親將封存成記憶,沉澱為照片,而你,將像從爆裂的太空母艦脫逸而出的一艘逃生小艙,接軌上未完航道,回返到日常的平靜裡。
但事實上,你並沒有。
之後,你其實跟著父親一起停了下來,時間沒有完成倒數,你住進父親永恆的時間裡,像孑然住進父親遺留給你,由悲傷搭築而成的小屋子。
認知上,你以為這是哀悼的必經過程,在私密裡複習著亡者人生,與他再聯繫一次,而悲傷,理所當然是被喚起的反應。但太久了,久到你知道實情不只如此,更深的想,更往潛意識去解讀,你知道,是你放不掉悲傷。
「亡故的人什麼都知道」,父親告別式那天,生命禮儀公司 的人是這麼告訴你的。原是為了慰藉你們,讓你們放心父親知曉你們不捨的心意,但這句話,同等令你心懼,哆嗦想著,那不正意味靈化的父親將知曉的,還包括那些你難以啟齒訴說的事。
於是面對悲傷情緒,你不由自主就抓得更緊,想與父親形成更強聯繫。你無法預料鬆開後的局面,只能先往最壞的方向揣想,你想,父親通曉一切後是否挺受得住?會不會對你失望?會不會斥責你?會不會……
你想及在淳樸鄉里裡,盤結、籠罩著傳統價值信念的宗族系統和勞動階層當中,所聽來的,那些因同性情慾而遭致排拒、輕視,像毒瘤一般要拔除的故事。你越想越無助,無助到忘了自己已經是個成年人了,甚至有能耐憑藉知識,依著邏輯,從高處倨傲地予以回應,據理力爭。
但或許不是忘了,而是你明白這些不管用。對你而言,最無能回應的始終是父母給你的情感,以肉身勞動與自我犧牲來涵育的親子之情,這是你父母那年代的勞動者所給予孩子的情感質地,不動聲色而豐沛。面對這部分,你並沒有長大,也不可能長大,你永遠都是他們的孩子。
長年來,你遂是被這樣的愁緒拖曳著走,一路想尋找安放彼此的解答,而你經常忍不住渲染想著的是,父親會不會……驅離了你?
自造又自繭的思緒,夢似乎比你還清楚。
因此,夢境裡,你沒有跟著進入大樓,共商驅離父親之法。你反身,獨自走向大樓外的一片竹林。你往深處走,越走,竹林越是繁密,每一束高立的竹莖都漆了一地冷冷影子,幾乎要遮蔽住你,你抬頭看,林外的太陽高掛,但陽光僅能透過交錯的竹葉間隙,細碎地灑落在你臉龐。
「好暗涼啊!」你方要說出口,林外的陽光卻倏地變得熾烈,先是曝白了竹葉,繼而如一雙巨手俯衝而來,然後包圍住你,穿越過你,你看見自己在刺白的光芒中被沖刷得漸次透明,漸次單薄,最後,消失……
你在這裡驚醒過來,但自造的思緒不放過你,旋即將夢境銜上,自動替你作出詮釋。惺忪中,你惶惶然直覺那是父親的手──終究,你不願與父親離散,但父親還是驅離了你,不願接納你。 你頹然頓在床上。
直到一天,好友聽你訴說夢境。他挑出夢中矛盾,說:「如果你父親變得無所不知,那他不就什麼都可以理解嗎?」他停下來,看你一眼,繼續再拋出疑問:「又如果,換個角度想,你覺得你父親會這麼對待你嗎?」
不會,當然不會。你幾乎毫不遲疑喊了出來。
是的,換位思考!你在提問中跳出自己,從父親的目光與心理重新來審視夢境。
雖然,父親的確難以親近,而經年以計程車為業,日夜奔波的工作型態,讓不擅表達情感的他變得益加沉默,但是,透過肉身勞動所傳遞給你的關愛卻從來不曾短少,不曾令你懷疑。
想到這裡,你激動起來,意識到這樣的父親是不會如你這般解釋夢境,他定會無條件包容你的愁緒;但作為一個父親,也定會要你離開,要你迎向該面對的人生,走下去。
所以夢境裡,父親是以光的姿態將你帶離。
頓時,你渾身泛起暖意。都說身體細胞擁有記憶,你記起來,這其實是夢裡被白光穿越時的感受,穩穩的,暖暖的。這才是父親會對待你的方式,而你必須這麼相信,才能帶著這最可能的相信,慢慢鬆開悲傷,離開小屋。
然而,父親要你迎向的又是什麼樣的人生?步出小屋,敞開的世界見獵心喜一般,即刻追趕著你,朝你擲來諸多選擇。你憶及卡謬說的,幸福不是一切,人猶有責任。是了,悲傷不是一切,難以啟齒言說的也不是一切。你看到人子責任。於是,往後接軌上的時日,遂是你從異鄉離職,返家照顧在父親故去後身心跟著每況愈下的母親。
此時,你才發現,家鄉地景早已變遷,和你腦中的記憶不再相合。家厝附近的空曠田野不知何時已被大批收購,蓋起綿延一片的透天厝;而鄰近河川,原種植西瓜的沙石旱地,在整頓後亦拉起堤防,堤防邊則此起彼落冒出一棟棟擁有河岸景觀的洋式住房。而在更遠處,市區裡,繞匝工地四周,長城似的鐵皮圍籬更是隨處可見。
變化的,還有你的時間。
那時,已是父親大去後的第二年,你進入久違的家,開始過起以母親為中心的生活形式,不再如以往短暫來去。而為了承接照顧者、家務勞動者的家庭角色,你不得不將自己的時間撕碎,融入往昔的生活細節,你相信,唯有如此,才可能將它們一一重新黏合,延續出家的日常。
這是成家的技藝。
於是,你清掃,你修繕,你幫忙看顧母親販售工作服飾的小店面。
你不時穿梭在大型量販店、中型超市、小型超商,採買著、補充著日常的消耗用品;也每日固定去一趟中央市場;更重要的,打理母親最在意的敬神與祭祖。繁瑣的禮儀中,你一一熟識諸神佛、地基主、祖先,乃至於你亡父的款待方式,牢記各自屬於祂們的時節、供品、禁忌、象徵……無形的世界硬是被你摸索出輪廓。還有,你費心照料孱弱的母親,費心得幾近神經質,你極力想減緩母親往老病之境邁去的速度,你提醒自己,你已失去一次,沒有籌碼再失去第二次。
此外,你還肩負起親職責任,照顧因父母忙碌而托置在外婆家的小外甥,你陪伴他、聽他說話、規範他行為,就害怕他心裡沒能積累出足夠的愛,無法築成一堵堅實的牆,供他依靠,為他佇足。這樣的生活,日復一日、年復一年,你以為這便是父親要你迎向的人生,承接的現實,如此瑣碎,迴避不了。
然而,當成家的技藝越發嫻熟,你卻焦躁起來,覺得現實生活已不再如初時帶給你新鮮感受,它變得日益龐然,一再展現出頑強姿態。你明白,這樣的生活不可能被馴服,也不會撤退,然而你無處可躲,隨時都有著遭淹沒之感,像是人生自此破了一個大洞,你無法阻擋自己往下掉落。
忙,累,煩,躁,你不禁哀愁起來。
你遂渴望,當心裡感到艱困,怨懟,感到時間虛耗毫無意義之時,能有個巨大的,善解的「什麼」,慈悲地托住你。於是,你在困頓的因緣下,開始讀起佛經,學習不執著的智慧,鼓舞自己活在當下,而當下,就在臣服與接納的那一瞬,那一念;你也不斷寫作,用文字之皿,之海,托起紊亂情緒,然後靜靜觀看,從中覺知出經驗底下更深刻的義理,更細緻的情感,好讓你在復返現實之後,能對生活有更多感性的,人味的連結。就這樣,生活在你面前不再只是齜牙咧嘴的可怖形象,開始出現盎然生機,人倫日用處,湧上來的皆是體悟。
也因為覺知,你開始能夠往生活的深處走。如同移植的一株盆栽,在適應了,接受了新的土壤之後,根芽開始往下深長,擴展。你因而活得更密實,與獨屬於自己的生活接連得更貼合,形成一副整體的景觀。
「在生活中覺知,在覺知中生活」,你是這麼鍛鍊自己,期許自己。然而你知道,這過程並不容易,宛如修行,一不小心,又陷入情緒拉扯。
至此,你逐漸了悟,你原以為父親要你面對的,是入儀式盡人倫的獨子責任,但其實,不只如此,父親是要你離開皺縮的自我世界,透過成家技藝的鍛鍊、鬆開自身,連結在自身的處境上,關係上。而唯有如此,生命在更迭之間,才得以完整,延續下去。
看完這篇文章,對於親人的離開是否釋懷了點、瞭解生命中還有別的目標該往前,而不是停留在悲傷的回憶裡。我們這一生阿,來來去去的人很多,隨著年紀增長,自然有些重要的人會在你的生活中下車,我們應該在心中謝謝他們這生的陪伴,並拾起淚水繼續為生活努力著。 恩緣禮儀公司 作你心靈的依偎,煩雜治喪流程為您完整規劃,葬儀社推薦「預算內完成莊嚴殯葬事宜」為家屬分憂解勞,葬儀社費用 合理不造成家庭負擔。
新聞來源:聯合新聞網【2019-06-17/聯合報/D3版/聯合副刊】